行業(yè)新聞 2025.08.15
北京冬殘奧會開幕式表演場上,滑雪運動員周鑫濤踏著滑雪板從舞臺的高地一躍而下,滑過一個陡坡,又再一次沖上高點。
伴隨著激昂的音樂,周鑫濤和健全的、殘疾的運動員們一同走到了舞臺前端,迎接著冬殘奧開幕的十秒倒計時。僅從他的動作很難想象,滑雪服下的左腿,是一條沒有血肉的假肢。
這一次摔倒,我們需要假肢才能爬起
原本專攻游泳項目的周鑫濤,15歲因車禍失去了一條腿。但他沒有放棄運動生涯,相反,他轉向了滑雪、攀巖等極限運動。
由于疫情影響,開幕式訓練被推遲,他急于趕進度疏忽了對假肢接受腔的清理,導致腿部受傷。“開幕式上做的是障礙追逐里最基礎的一個動作。因為我受傷了,導演組原定的跳起來轉體的高難度動作只好取消。”
北京冬殘奧會于3月4日開幕,距離冬奧會結束僅過去12天。據冬殘奧主媒體中心工作人員黃輝介紹,從“冬奧會”轉換為“冬殘奧會”,他們需要完成的主要工作便是進行無障礙設施的設置、改造。[1]
每一處“無障礙”設施,也正對應了殘疾群體生活中處處存在的“障礙”。突破障礙,也正是冬殘奧存在的意義,殘疾人大方地展示自我,展示他們的自尊、自信、自強、自立。
假肢佩戴者正在步行 /受訪者供圖
據《輔具情報研究》2018年調研,在我國226萬肢體缺失者中,現有上肢肢體缺失者約45萬,下肢缺失者約181萬人。[2]僅2008年汶川大地震期間,就有約7000人被截肢。[3]
這個數字一直在增長。每年因交通事故、工傷事故以及疾病而新增的截肢者大約20萬,但我國矯形器行業(yè)年產僅為4.1萬具。[4]
在“求”大于“供”的背景下,假肢的費用也相對較高。受到截肢部位、使用材料、相關技術等因素影響,假肢定制價格在數萬元到數十萬元之間,且需要根據年齡、體重等變化不定期調整或更換。正在生長發(fā)育期的未成年人, 9~12個月就需要更換一次。
并不是每一位截肢者都能夠重新站起來,回到生活正軌。在鄉(xiāng)鎮(zhèn)地區(qū),一些截肢者無法承擔假肢定制的高昂費用,往往只能被動地等待假肢發(fā)放。
真正站起來,談何容易
在很多人看來,周鑫濤是強大而又幸運的。他可以擁有假肢,甚至是能夠進行專業(yè)運動訓練的假肢。但他自己清楚,截肢者從手術到真正站起來的這條路,走得有多艱難。
幻肢痛是這一群體經歷截肢手術后最早、最直接的痛苦,他們往往會感受到被截去的肢體仍然存在,并表現出持續(xù)性的、難以治療的疼痛。
截肢五年的運動博主胡玉濤回憶自己所經歷的幻肢痛時說:“就像針扎在腳底,但是又毫無辦法。幻肢痛的時間會持續(xù)差不多一個月,直到你的大腦完全接受‘腿沒了’這個事實。”
假肢矯形無疑是幫助他們重新站起來的最好方法,但與假肢的磨合是截肢后的第二道坎。胡玉濤形容:“剛開始的不適,殘端的疼痛,會讓你覺得走路原來是一件很奢侈的事。”現今市面上的大多數假肢都是“被動裝置”,需要自身發(fā)力帶動假肢,在初適應時感覺就像是在踩高蹺。
除了身體上的疼痛,心理上的接受往往是最難邁出的一步。周鑫濤曾經不愿意讓周圍的同學知道自己截肢的事情,每天對著鏡子拼命練習步態(tài)。他希望帶上假肢的自己重返學校時還是跟從前一樣,不會有人看出來他經歷了什么。他回憶自己在國外滑雪的經歷時說:“在國外常常能看到有人露出假肢走在路上,但是國內就很少。這個群體不小,但是走上街的人很少。”
曾有研究者對汶川地震截肢傷員進行訪談研究,在災后十年的經歷中,訪談者都曾擔心自己會成為家人、朋友、社會的累贅。面對旁人的過度關心,他們有著更高的情感敏感性和身體恥辱感。[5]
已經適應了假肢生活的周鑫濤,還是要不斷面對假肢帶來的問題。一次跑馬拉松時,周鑫濤感受到了假肢接受腔與腿部摩擦的疼痛,但他還是堅持跑完了全程。
接受腔連接著周鑫濤的殘肢與假肢,因為和皮膚直接接觸,高強度的運動難免會帶來皮膚破損等問題。
那一次,周鑫濤的腿被磨破,接受腔因傷口滲出的血粘在了腿上,最后拆下時皮肉已經潰爛。
假肢里的關懷溫度——不僅僅是技術
查爾斯·王是一位假肢工程師,他曾先后在美國杜克大學、西北大學進修生物工程學,后來在西北大學假肢矯形中心獲得專業(yè)學位。剛回到國內工作時,他遇到了現今的妻子廖智,兩人一同發(fā)起了“晨星之家”。
他強調,工作室的全稱是“晨星之家截肢者康復工作室”。除提供假肢定制服務之外,查爾斯更在意如何幫助患者得到真正的康復。
在年初為兩位截肢兒童做初檢時,查爾斯感到憤懣和不滿——替截肢的孩子們感到不滿。行業(yè)內一些傳統(tǒng)的工作者只將假肢康復當做一個單純的手工藝技術,而不是一項跟人體長遠發(fā)展有關的整體規(guī)劃。“傳統(tǒng)習慣是把兩個假肢做得很短,或者接受腔內留空,但實際上這并不會讓截肢者站得更穩(wěn)。長久下去腿會變成X型,還會導致一系列腰背問題。”
“我一直認為我們在做的工作超越了設計本身的價值。除了身體健康,我們也關心心靈健康。他們需要的不只是假肢這樣一個輔具。所以我們想要做的事情是讓一個截肢的人可以更好地回歸社會。”
查爾斯先生正在為小朋友裝上假肢 /受訪者供圖
查爾斯介紹,假肢工程中最重要的兩部分是接受腔的定制和接受者的康復過程。他在前期會花費較大精力評估每個人殘肢骨頭的位置和大小、肌肉萎縮的程度、敏感神經的位置,以及截肢手術的后續(xù)問題等。只有這樣,才能夠做出最適合患者的假肢。
3月初,查爾斯的康復工作室來了一位47歲的藏族大姐。她并不認識漢字,因信任而來到重慶的晨星之家。從小截肢的大姐在20多歲時才在一些朋友的幫助下有了自己的假肢。然而,20多年來,她一直沒有辦法找到一個真正舒服的假肢。她的腿經常會被磨破、會受傷,但許多服務過她的人都告訴她:“這個是你自身的問題。”
“她很害怕我也會像其他的人一樣,說你的情況很糟糕,我沒有辦法把你服務好。甚至她以為我會請她離開,請她回家。”在仔細評估藏族大姐的殘肢情況后,查爾斯做了一個臨時的接受腔,還沒有更換之前其他的零部件,藏族大姐就已經是“恨不得要跑起來的姿態(tài)”。
我國的多數假肢矯形企業(yè)都是作坊型,有些小企業(yè)采用“師傅帶徒弟”的模式,技術人員缺乏專業(yè)的學科背景。假肢生產制作中更多的似乎是面對器物的手藝,而不是面向人的關懷。
患者截肢后,醫(yī)院并不會提供假肢,除了上門推薦的銷售人員外,患者一般是自己去尋找合適的假肢。醫(yī)院、科研機構、假肢矯形器企業(yè)都分屬于不同的機構,成熟專業(yè)的技術人員也很缺乏。
查爾斯在大學時曾到柬埔寨做調研。在那里,截肢者大多使用拐杖,哪怕是用假肢也非常容易受傷。在他們的臉上,查爾斯看不到對生活的盼望。
“研發(fā)一個腳板,一個膝關節(jié),或者是一個新的材料,這些東西肯定是重要的。但是我更想做的是人與人之間一對一的評估,讓他們的假肢可以更舒服,給他們足夠的信心再站起來。”
截肢者正在晨星之家進行康復訓練 /受訪者供圖
四川大學華西醫(yī)院也曾對安裝假肢前的康復護理做過相關研究,發(fā)現系統(tǒng)的康復護理措施可以有效降低患者的功能殘損,提高生活自理能力和生活質量。[6]
“人生那么長,科學的康復規(guī)劃足以讓很多截肢者的生活,不至于如此被動。”在一日下班后,查爾斯在朋友圈寫下了如此一段話。
查爾斯的妻子廖智也是一位截肢者。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奪去了她的雙腿,但她說:“因為活得太浪漫了,小腿流浪去旅行了。”婚禮上,查爾斯為坐在輪椅上的廖智裝上了親手做的假肢。
平視,也是尊重
3月13日晚,北京冬殘奧會圓滿落幕。在恰到好處的初春,我國的殘疾人運動員憑借自身的努力綻放出璀璨的生命之花。61枚獎牌,18枚金牌,他們創(chuàng)下了我國參加冬殘奧會以來的歷史最佳戰(zhàn)績。“兩個奧運,同樣精彩。”
然而,周鑫濤還是略帶遺憾地表示:“我們能明顯地感受到冬殘奧會的關注度比不上冬奧會。”
近十年間,假肢行業(yè)的發(fā)展進入快車道,一部分基礎條件理想的人,在經歷截肢手術后已經能夠正常地走路、坐地鐵、上班,甚至是去健身房“擼鐵”,過上與健全人更接近的生活。尤其是高端的碳纖維假肢,可以跑步,騎車,甚至參加競技體育。但是,殘疾人的標簽仍像一個掙不脫的畫框,將他們局限在固定的行為模式中。
胡玉濤有時會想,如果沒有截肢,自己的人生軌跡也許會是畢業(yè)后進入一個建筑設計院上班,周末和好朋友去踢球,去擼串,然后結婚生子,如此生活幾十年,不會有太大的波瀾。但命運像一只被高高拋起的球,落向未曾設想的方向。
“我們不感謝苦難,也不自怨自艾,只是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能夠提高的東西上,像所有人一樣想找到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情,并把它做好。沒別的了。”
他一直不太喜歡一些媒體報道。大多數的報道以一種熟稔而輕巧的套路,將殘障人士塑造成不幸的、需要憐憫的、痛苦而勵志的典型。他們不再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,而是在媒體煽情的呈現和公眾同情的目光里,被生硬地貼上一個‘殘疾’的標簽。
這類敘事讓無數的“胡玉濤們”感到不適,“我并不渴望特殊的對待,更不可能靠著自己的缺陷來獲得更多的便利。我也不喜歡用殘疾人這個標簽來降低我對我自己的要求。”
胡玉濤認為,在今天,殘疾人能做的職業(yè)有很多。殘障人士有夢想、有生活、渴望被看作一個完整的人,獲得平等而有價值的尊重,而不是在任何時候都不被寄予期待、被放低標準、被憐憫的目光包裹——即使這份包容的出發(fā)點充滿善意,但有時仍顯露出足以刺傷自尊的尖銳。
如何為殘障人士創(chuàng)建一種無障礙的社會環(huán)境,讓他們能夠像普通人一樣自由做出選擇,這是在這個愈加開放自由的時代里,我們需要共同思考的新的課題。
胡玉濤做完截肢手術的那段時間里,躺在病房里每天都在想,他要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走路,去跑步,去騎車。
康復后,他瞞著家人報名參加了一場環(huán)青海湖騎行——確實會遇到些麻煩,比如一出汗就會讓假肢的接受腔變得不爽利,但時不時停下來擦一擦就好了,這不是什么阻礙他的理由。
現在的胡玉濤,是一名藝術留學機構的老師,主要幫助學習建筑設計的同學把關他們的作品集,同時也是一名運動員。他正在通過自己的努力,打破大多數人眼里對殘疾人的刻板印象。
胡玉濤在騎行 /受訪者供圖
巧合的是,假肢工程師查爾斯和“假肢運動員”周鑫濤都喜歡拿近視眼鏡打比方。查爾斯對妻子廖智說:“我相信你一天不戴假肢,肯定比我一天不戴眼鏡生活得要好多了。”
周鑫濤經常和他的朋友們開玩笑說,如果近視眼算殘疾的話,那么你會因為有人戴眼鏡而對他另眼看待嗎?
“其實眼鏡和假肢又有什么區(qū)別呢,我們只是借由工具的輔助,讓自己的生活更好一點,僅此而已